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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黑龙江(7)

来源:黑龙江医学 【在线投稿】 栏目:期刊导读 时间:2021-02-04 13:35

【作者】:网站采编

【关键词】:

【摘要】这一次航行与下一次航行将隔多少时间?苏轼和余秋雨相隔多少时间?这个想法和那个想法之间呢?江月消解了最后的问语,面对恒久,我无言以对,只能

这一次航行与下一次航行将隔多少时间?苏轼和余秋雨相隔多少时间?这个想法和那个想法之间呢?江月消解了最后的问语,面对恒久,我无言以对,只能尽量延长与他们相处的时间。

回来后,我把夜航的事在电话中告诉女友。我无论如何表达不清那种感觉。女友打断我的语无伦次:“你说了那么多词儿,什么宁静啊寂寥啊,你们文人总以为把好多词放在一起意思就深刻了。我猜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简单,你和甲板在一起,牢牢地和甲板在一起,而和船上的人却非常远,远到一旦发生什么都不能互相救助……”

我的女友虽未亲临那夜,但我想她离美或更近些。自然离我也并不远,只是杂音和模棱两可的形象挡住了我的视线。对了,还有一点,我老是想表述,对自然的表述只能使你远离自然。

情感黑龙江,情感的到来是一个缓慢又倏忽的过程。二十岁的那年我自然地来到这里,五年之后又必然地离去。我的身体独行着,独行了许多年,希望和尽头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太阳照着每天照着的一切,事情发生了变化。一只船,从一个古城开往另一个曾经是古城的地方,在船上,人与人之间进行一场关于长篇小说的交谈。江水无一遗漏地听去了谈话内容。谈话是一种比江水更有效的机制,时空混杂了,时间并不是一味前行的,有时它徘徊、打转,足够感情跳下水又爬上岸,成了人体之外的第三个存在,足够人回味一生。

黑龙江在我心中并不是一个地理概念,对它的情感也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的形式;它是一股被控制着的情绪,是一些模糊的关系:人与人,人与时间,人与环境。作为被怀想的对象,它不是水岸、石头、江上的风,而是一种愿望——代表了我一生的选择方式。它永远与我同在,不论我走到哪里,都能从它的方向感悟到我的来源和归宿。上午八点,我们这些被一路笑话和饥渴折腾得疲惫的人,让火车咣当一声给甩在了黑河火车站,这是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九日,是我情绪连续剧中富有意义的转折。当然是后来我才看出其中的意义,八点多钟的时候我只是木然地看着生疏的车站。我生活在这里的时候还不通火车。从火车站到大雁岛的一路上,我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形象:一件旧衣服被主人拆开了,打算改制一下,可是拆开以后才发现料子不够了。这是一个外乡人不关痛痒的印象,不带多少感情色彩。我就带着这种麻木在曾经热烈地生活过的地方晃荡了两天,这种情绪傍晚在江边散步时达到了高潮。我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在江堤上,心中还有点儿窃喜;我到底是成熟了,我终于身子到了故地而怀旧情绪没有跟来。同时,我也对这平静感到惊怪,甚至有一丝受到平静污辱的感觉。我在照相摊前站了站,看着那些被凝固、放大、歪曲的黑龙江,脑袋一片空白,被突如其来的叫卖声吸去注意力。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仔细回忆了此次黑河之行。我发现真实情况是:傍晚走在江上的我,在麻木的外表下正倾听着周围的声音。平缓懒散的步子正是强烈期盼的另一面。我几乎下意识地知道会突然听到谁喊我的名字,我都能肯定他是谁。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我太熟悉他那匆促、多少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呼唤。来黑河之前我就命令自己压根儿就不要想到他。黑河的老朋友们也不会提起他,他们像以往一样懂得爱护我。不过,生活常常防不胜防。开会的同伴中,有一位恰巧是他的同学。那天在船上,他坐在我身边,无限深情又天真烂漫地帮助我走进往事。为什么要说起这些?我祈求的目光望着那张正在表述的脸,孩子气的无辜的脸,脸的下部被话语涨满了,话语此刻是决堤的水…………我独自走向甲板。岸上,正在走过当年的沙滩和树。我们曾经共同注视,指指点点,或干脆就在其中沉迷。每一年每一年,秋天如期而至,那是让我们兴致盎然的五花山,只有它们是不会变的,或说变化小到肉眼分辨不出来。而人事春秋,变化是多么明显啊……那个朋友还在舱里,他可能知道我们许多故事,我不能回去我也不能让喉咙发出声音,脸上辣辣的如同被酒泡着,我低下头,向着一江岁月的虚天洒下我无声的祭奠。在黑河住了两天,我们启航去呼玛。对于情绪来说,船不是一个机械的存在,它是一篇回忆录的开关,篇幅一旦铺展,它就不重要了。或许这篇文字可以算作一只船对一条江的忏悔。有的人借忏悔发泄情仇,有的人借忏悔凭吊感情,我大概属于后者。我把与黑龙江最初的接触比喻为“指头的触摸”。我这里不是指我对这条江历史的了解,风情民俗的把握,以及外观上的形容。我是说它从始至终都存活于我的情感之中。记得在它的面前,我曾一下子产生了至高无上的生疏感,我那双二十岁的脚被夹住了,我动不得,在此之前心里那种芭蕾舞演员脚尖沾地的自我感一扫而空。黑龙江是厚重的。那是轻浮人生与厚重自然的初次遭遇。当时萌发的惊喜神秘虽说被我后来一天几次的面晤所减损,但它对我一生的影响,是在“指头的触摸”中就确立了。对于生命来说,黑龙江那时是个倾听者和释放对象,不是互相贴近而是我靠得近,它还是个外物。黑龙江的独到令人想起一句话:大音希声。从不张扬的静穆和孤独,是一种没有人为愁苦和悲凉的纯自然的等待状态,等待得那么从容镇定,它相信天帝的许诺。我们一群青春活泼的男女就在它的等待中到来。我还没忘刚到黑河报社的情景:心太慌,鞋跟被门槛绊了一下。我听到山摇地动,不知是门还是脚响。路上想好了的词儿和拟作的姿态全部吓死。几双眼睛带着上大栓和扣动扳机的声音横扫过来。我真恨不得钻到身边人的衣兜里躲起来。这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启蒙老师。他正把我介绍给那些神秘莫测的编辑们。梳两条抵腰长辫,一说话脸就红,穿着朴素的这个女孩儿,很快进入角色,在古堡似的报社楼上楼下乱窜,在小街胡同寻找些好玩的东西,改一小会儿稿子,就要到江边散步。每天傍晚,从食堂出来便开始了马拉松散步。她身边走着那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人;当然,很多时候没有他,而是把他视为情敌的人。感情生灭历程,黑龙江看得清楚,但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哪个对我是合适的。我迟迟不能开始我的寻找,江水静静的就在我身边。它不去找是因为它不需要我,而我则不同。走在江堤上的年轻人,有着思想的自由和单纯,缺少的是人情世事的了解,他们的话题从书到书。书中的人物在他们脚下的碎石上蹦跳。他们更喜欢议论世上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事,他们同时是军事家、谋略大师、幻想持有者和地图专家。衣服素淡,他们的脸却容光焕发。除了下午四点以后江面上漾开的灿烂以外,天地间没什么能与那些脸对映。看上去,这是些温馨、纯净、欣悦的时刻,但其中已经蕴含着灾难的可能性,这灾难将使他们的爱情生活充满危险,在最欢乐的时候过后会有眼泪,他们像所有那些总以为自己的幸福会天长地久的人一样,掉以轻心。对江的迷恋与情感的迷恋是一致的。我们久久地迎着江上的微风,注视着缥缈的地方,时间就这么流走了。有一天,我们竟然一直坐到天亮。那一晚我们接受了江面上魔幻的影像,我们的心情被哗哗的江水淘得只剩下寂静的澎湃。快乐和痛苦单独到来了,它们互相让位,从我们的清纯中流出最新最澄澈的盟誓。那一夜把我一生中的天然进程缩短了。与黑龙江,我们形体单调地对峙了一夜,但意识漂离了土地,成为早晨绚丽的霞光。我的难忘的黑河生活,以这一天为标志,在我是一场革命。小女孩乏味的日子结束了,我觉得自己的青春站在街道中心,它那旗帜高高飘扬——不论前面等待着它的是什么,它向一切致以热烈的敬意。什么叫爱一个人呢?爱一个人就是不能和另一个在一起了。可是,我每天早晨都能从办公桌抽屉里发现一封信。由于激情也由于激愤,他把信写得那么长那么漂亮。岸上的时间比水上的时间过得快,无论如何,对于时间的计算和概念是不同了,那时我们在相同的时间里做着相同的事,同时也做着不同的事。他往我抽屉里放信的时候,我干什么呢?感情走向在时间顺差中逆行。我们本该及时校正谬误,回到起点去,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宁肯承受未来命运的捉弄。除了写信,他还写许多蹩脚、拗口然而又不凡的东西,他管那叫诗。这几年里,我反思最多的就是感情。感情的源头不像一条江水的源头那么有迹可寻,它随生活细节的消失模糊莫辨了,无法回过头来进行人工勘察,之后立一块木牌或石碑,标明这是源头。人的心灵世界和外表行为有时是反着来的。一个女孩开始谈恋爱了,然后又结婚了,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明。我只知道,契约和仪式落到我头上的时候,我真正的感情之门还没有开启,我的笑我的哭我的小动作不过是在我感情之门外面徘徊的孩子们。不过,就要不纯洁了,我听到有人提着钥匙来开门了。直到一九九四年的这次重返故土,我才理清那段日子里的我,渴望的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爱人,而是热烈的爱情。航行在黑龙江上,睁开眼睛就是让人心软的景致,闭上眼睛就回到当年。又能怎样呢?浮泛的生活以及比生活浮泛的感情,不过如此。两岸风光看不出更改地生存了这么多年,而变化多端的人一次次回来寻求。山林里升起的民谣似的哀怨,告诉我们:一棵树是树,一片树就不是树了,它实在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在这条江上我总能产生一种顺向的感觉——经历和眼前的一切,构成顺向关系,共鸣是很容易产生的。你会觉得自己的年龄与江水的年龄相仿,它的有情无处不在。有情是指全部——抚爱、伤痛、影响,潜移默化的;还有荒诞、真实、欢乐,曾经有过的介入是身心。今天,即使我再沿着旧日航线航行,我能找回那失去的一切吗?我还能全副身心地介入吗?这还不算最大的痛处,关键在于:我们将终生受着它的影响,这才是感情发源地对人的折磨。我用了许多时间思索这条江,我用了更多时间走其他地方。那些名山胜水,大多是兴致冲冲地去了,兴味索然地回来。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处,一是北京大学的未名湖,再就是新疆的博斯腾湖。未名湖虽然小,有人工痕迹,但它能告诉你什么叫回忆。我有充足的时间坐在它的身边回忆起黑龙江。说来残酷,就像伏在一个男人肩上哭泣完全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种发泄淋漓尽致,之后你对它满怀感激。博斯腾湖是野性的,它没有酒肉穿肠的混浊,也没有黑龙江的静穆孤独,那种看起来一般,却有厚重的质感,但博斯腾湖有非绿非蓝的水色,轻轻一口气仿佛吹得起来……我在湖上游戏,忽然就飞升起来了,身上的累赘正一点一点卸掉,朝着渺冥的境界奔去。前方出现一团金红的光环,触到它,我就彻底融化了……说起来奇怪,我会在这时想到它,我的黑龙江,当我再看一眼博斯腾湖,不过平常山水而已。黑龙江是血,血和水的区别是天然的,我几年来不断地走山走水,为的是去感觉,感觉这种东西是后天的。即使你感觉到了,也只能是掌握在手中,不是铭刻在心中,规律是:掌握在手中的难于长久,铭刻在心中的天长地久。情感黑龙江,作为一个过程不会结束,但它时时刻刻暗含了结局,就像我们一天航行之后就要到呼玛下船,必须下船(当然下船前后还有令人沉醉的情景,一会儿再说),没谁强迫,自己为自己设定了航程。从呼玛回来以后,就在离黑河日报极近的地方歇脚,晚上我们将被火车送出黑河。我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脑袋里却轰响着。我应该过去看一眼。我尽量不去想那扇门,可是放弃一个念头比放下一个有重量的包袱困难得多。这念头太沉重,直接压迫神经。我没有动,一直到晚饭时,随大队人马下楼的时候,远远瞟过去,那扇消失了稚气笑声的楼门关着,人们都下班了。我转过脸去,如果稍稍坚持一下,目光中的门会悄悄开启,一个女孩儿和她的女伴儿会一前一后走出来,她们的眼睛是那么单纯。晚宴上,有人唱起《牵手》:“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离情别绪铺天盖地地来了。我躲在大门口,望着那个当年进进出出,存留荒唐初恋的地方……有位女孩子走出来安慰我,记得她说了一句话:“以后在黑河搞活动,你千万别来了。”她就是黑河文联的王瑛。在那扇门里,我记忆最深的是吵架。诗和爱情焚烧着他的每根头发,几乎整天怒发冲冠。他最最过不去的就是他自己,他不能有效地为自己来到人世找到恰切的理由。也正因此他才是个生动的人,不掩饰,敢说敢做敢犯错误(不是罪)。有时候,我悄悄注意现在的他,希望他那张脸像当年一样易怒,点火就着,丰富,青春勃发,但是不能够了。这是一张迟缓的中年人的脸了,似乎一直闭着眼睛,表情活剥木刻,只是在吃饭和必要的交谈时才睁开眼睛。独坐江边的时候,心情会被一点点梳理开。凝视着绵延不绝的江水,我时常会生出一种惶恐。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某个早晨太阳不再升起来了。不是日蚀之类的天文因素,看起来一切都正常,就是太阳不再升起。和这件事相比,失恋就不算痛苦的了。一条江可以把一个人的生活转变为命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是真的。江还会告诉你什么叫分手,什么叫感情。江水平静的时候我也平静了——起码外表如此,看不见的地方正江河涨水,一个脆弱的灵魂像一只汽球在水上漂浮、扩张,泥沙翻卷的瞬间,它那么轻易地就破了。破碎的灵魂发出的笑声是年轻的笑声,很像掰动手指关节的颤响。是怎么由“指头的触摸”而至于“掌心的亲昵”呢?这是情感黑龙江的又一章节。我自然要想到一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我的启蒙老师,他是一个冷峻——并把冷峻化为魅力的人。争强好胜的虚荣心,是与爱情并存的我的又一精神支柱。要成为一个被环境承认、有出色成绩的人,当时我必须同时是两个人,两个不同身份的同一个人——上班的时候与业余时间。我是一个工作着的沉稳的人,其工作态度与工作成就必须超出同龄人;我当然得是一个活泼的人,与青春吻合,不让朝气在身体里烂掉。生活的好奇正朦朦胧胧地揭开,天性里的浪漫一定要得到实现。怎么协调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呢?我必须有一个朋友,一位师长,经验丰厚者,又正巧是我思想、言行的校正人。他正是这样的总和,在那个年代里对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崇拜他的冷峻,以为男人就该是这个样子。他不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可是他有爱,宽泛的爱心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和人际交往。这种爱的显现要借助于外力,否则就很难燃烧。我第一次下乡采访与他同行,临行前,我抽了四次钢笔水,总觉得没抽进去,我很紧张。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人的一生中至少该有一次受到一个追求完美的人的影响,只有这样,普通人才能认识到自己惊人的潜力。途中,有一段路我们只能坐拖拉机机头。他严重晕车,就像一棵大树倒伏下来。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矜持,变成了对怜惜的柔和求助。白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来到有温暖火墙的接待处,他偃旗息鼓地躺下来,大树发出轻轻的呻吟,一种知己、亲昵的感动从火墙上弥漫开来。黑龙江水拍打着那一天的黑暗。我躺在床上,头一回为采访、成稿的事发愁,也头一次思考着男人的神秘。一般来说,我们所爱的人,虽然能给予我们以爱,但并不能指出爱的后果,因为他们看不到那么远或根本不往远处看;只有爱我们的人,才能预见爱的后面是什么,他热诚、及时地帮助我们剖析爱的成分——这样做的后果是他把自己抛在爱之外。他严肃地指出过我婚姻背后的险情,这并不妨碍他调停我们的争端。他之后,我不再轻易崇拜谁。崇拜是一种观念,如果在广大的层面上思考问题,崇拜就是谨慎的了。使我能够走出情感黑龙江的应该是他。他让我知道了“爱很重要”,但爱不是我理解的那么褊狭。生活中重要的事情,一是工作,二是爱。我那时是个被青春宠坏了的孩子,没能够付出同等程度的爱给那片土地。这就要提到我的致命处了。我的一生中,很少信任比我好的人,我宁肯避免与他们往来。我喜欢交往的是那些与我相似的人,与我有着共同弱点的人。他是个例外,在我不多的朋友中是个例外。他和我非常不相似,但我信任过他,他给了我最初的道德、志趣上的启蒙。糟糕的是,我并不希望改掉我的弱点,也不希望变得更好,我倒是希望在命运的道路上受到怜悯和鼓励——对所有弱点的鼓励。我实在是不想成为坏人,可是对善和美不做多少努力。我们的结局只有是:我和他渐渐疏远了,从时间和空间上远离了唯一使我有希望变好的人。基于同样的缘由,我这次回黑河没有给他打个电话。像偏离航线一样,我总是偏离对这次黑龙江之旅的述说。船一旦离开主航道会发生什么事?被我们愉快地遇上了。我那与现在和谐相处的回忆也被搁置一边。大约是后半夜,像一个青春年少的西瓜和刀刃相碰,唰唰啦啦的脆响切到了骨头,船结结实实地卡在沙子里了。黑夜迅速包抄着包括我们这只船在内的一切。恍惚听说是搁浅在对方岸上了,这足以让人惊喜。我把这次黑龙江之行看成是我所有旅行生活中最好的一次,自有许多美妙之处,其中包括这一夜的搁浅。旅行中的人,有时盼望着发生危而不险的事,它暂时削弱我们的意志,同时也减轻了担心和愁闷。船头很冷,船员操纵竹竿朝驾驶室喊道:“一米二!”一米二的深度当然养不了船行,也养不了心情。我多次航行在黑龙江上,也多次遇到搁浅,但都没有这一次的随遇而安,我大概是航行得太累了。我过横横竖竖的脚和鞋们,回到舱内。里面软软绵绵地黑着,躺卧着半生不熟的人与人,人与人的关系。黑暗是一种鼓励,鼓励半生不熟熟透。轻轻颤动的水波增加了期待的浓度。我看此刻是感觉中最好的一种-——它正在有和没有之间,我们可以玩一玩倾听时间的把戏。如果我们心硬一点儿,就能把杂念放下,杂念就在一个普通的波浪里化掉了;如果我们心软一些,就拾起它,用它来滋润这一路,陪我们到下一站。是这些人而非当年的那些人,躺在身边,近在咫尺,关系却清楚疏淡。呆呆地在黑暗中望着他们,心里空落落的不平衡:我心里装着沉重的往事,与脚下的水与水边的岸有关的往事,而他们却是轻松的,从所在城市带出来的烦恼可以卸掉了,有人打起令人羡慕的呼噜。可能是不远处的余秋雨先生睡了,呼噜声就是从他的方向传来的。他在白天讲了许多精彩的话之后睡去了,我脑袋里回旋着他的话:“人总是把思想的重量放到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情上。”搁浅的时候,也就是暂时被生活的规矩漏掉的时刻,该是多么自由。面对自由,人却常常不知所措。聪明绝顶的人适时地说起笑话,不过是一句平常的话,如果白天听就不怎么可笑。此时此刻它却独具感染力,笑声延至每一角落,醒着的人动了动,终于理清了船的尺寸与人的距离。这时船身微微晃动起来,人们跟着自如起来。刚才,刚才像个误会,被插入沙土中。插入沙土中的船远离尘世,如同我们当年一次次逃离编辑部,我们总要有些时日离开岸和熟悉的人们,让念头和身体协和起来,重温心情,培养心灵。我明白刚才那句笑话的含意了。平常一句话在特殊夜晚的热烈效果,这是唯一暴露秘密的地方。意识在搁浅的船上越积越厚,是那个说笑话的人,打破凝滞,把一船人解放了。如果我这次回黑河和每次一样,我可能就不会写这篇文章,我清楚变化在哪儿,意义在哪儿——我的情感黑龙江已经由“指头的触摸”“掌心的亲昵”发展到“心脏述著的声音”。下车不久我就像是病了。一个人病了的时候会有孩童的感觉。孩童对于世界的感觉是平和温静的,一种被人体恤、爱怜、宽待的幸福。我再次把自己的精神降到最低水平,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泣,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为了谁。一定是要经历这个阶段的,无论是嘻嘻哈哈还是哭哭啼啼,都没什么区别了,对往事的感受刺穿皮肤,直抵心脏。这时候我早已离开了这块土地。走的时候我轻松愉快,为终于离开小天地而振奋。之后,有朋友写信来,别情凄楚,可我并没有怎么有动于衷。这绝不是一般认识上的不念旧恩或人情寡淡。事实是:我从未真正感觉我离开了它。别人领受的时候,我的意识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我在睡梦中惊醒,梦告诉我确确实实是离开黑河了。当我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我不可能再以一个当地人的身份在那儿生活了的时候,我灵魂里感到一阵巨大的虚空,从黑夜走来,惊醒我自己。不再是黑河人的我,一般意义上的情感虽未中断,但以心和血牵引的自然朴素的情感却是中断了。我对爱失去了天然的感觉能力。沉湎于幻象,死守偏见,结果越来越少了那种健全的评判力。对爱的定式是对爱的扼杀。我的爱情观已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爱不是一枝芬芳的花朵而成了一个固执的肿块,激情不是一条清澈小溪而变为乖戾畸形的浊流。病态的情绪和举动的无聊之间,可怕地悬着我那颗心。生活乍看上去似乎不缺少爱,缺少的是我所爱的人。婚姻解裂之后,我完成了一段漫长的人生旅程,我需要休息,梦回黑河,找寻那个曾经错过机缘,而今依然等在原地的人。他不是一个光辉显赫的人,但却是适合我的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才懂得这个道理:适合于你的人,才称得上最好的。有人说过,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一生中最想得到的,二是得到了。在我出家或下地狱之前,希望能得到这第二个悲剧。区别了这一点并不能使人释然。但爱的体验不可逾越。这顺理成章地引发了近乎痴迷的愿望,也正是这愿望把我排除在正常的情爱之外,我宁肯钻进书、纸、笔构成的世界,完成爱的形而上。我拥有两个世界:想象中的和现实。有个女孩儿给我看手纹,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呀,你的婚姻和爱情永远走着并行的双线!”我笑了,觉得她挺有趣,就写了中篇小说《请你看看我的手相》。御史大夫村,从黑河到呼玛途中的小村庄,我十几年前来过,这次航行中我们又停靠了。近似于偶然因素的小村庄,容易让人想起恶作剧和与恶作剧连在一起的青春年代。和当年差不多,我们像一些偷袭者悄悄上了岸。墙角和院落里偶尔站起的人,阻断了我们本来的想法,这是一些不注意就看不见,看见了又忘不掉的人。有徐力群的摄影作品为证。晨雾中凸凹出来一双双迷蒙好奇的眼睛。在黎明,在黄昏,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和他们的狗,和他们世代相依的房子,默视着江面上移来的船。这是黑龙江岸边最富特色的风景,是自然和人文情致中最有感伤意味的。默默站立的村民把从船上下来的人视为亲戚,迎接的笑容那么古朴,那么有血缘气息,可是面对他们的是什么呢?是一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念头。偷袭他们,不仅仅偷比城市里味道醇厚的青苞米,还偷袭他们的心情、表情、露水似的眼睛和苍苔一样的皱纹,然后东拉西扯,评论一番。或者不作声地拍下来,拿去发表。更有甚者比如我们,还蹑手蹑脚地摸进一户人家。主人不在。一进门我们就闻到一股香味儿,“一定有好吃的!”我们肯定地说。后来在一个木盘里找到一摞大饼。我们并不饿,但是我们不能不拿。这种发现和需要不是对胃肠而是对于心情。它只是兴奋的标记,对于经历的印证。有谁能说没有感情人会饿死?不能。感情和大饼不是一回事,但又是一回事。虽然不饿,有了大饼我们也能吃下去;有了感情,外人看不出来,自己内心一方天地被照亮只有自己知道。恶作剧正在进行。偷者穿件马夹,从下巴旁边塞进去,像全心全意搂住了什么。出了门,我们正在分赃,看着当街站着一位老太太。我们掰下一块让她尝尝,老太太很自然地就接了过去。老人面善友好,似乎心里明白我们在干什么,或许她认出这饼子是她方才烙的。美妙的旅行就是这样,一些萍水相逢的人和事,在灵通的氛围里,互相配合完成意趣的拼合,完善地进入记忆。当然了,我也不排除小村里包括老太太在内的一些人这天晚上会做噩梦。好多恶作剧都和这条江连在一起。一个冬天的傍晚,为了赌赢一大块巧克力,我已经到了边境线那一边。想起这些,总是伴随着强烈的心跳。有人曾经告诉我一个经验:当你想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劝说自己放弃想念,而要使劲想,想疲劳了,就慢慢地好了。我遵照这个经验,逐渐习惯了对黑龙江的想念。我还利用了另一种更有效的办法:描写它,多次让它在我的笔下出现。我把它变成了感觉的一部分,而这感觉又被我夸大了,夸大到艺术境界。这办法在某些时刻是有效的——我说的是某些时刻:它从我的头脑里跑掉了,我仿佛已经把记忆里的账一一还清,把真实感情的伤痕也一笔勾销了。这应了乔伊斯的那句话:“必须写血肉里的东西。”早晨醒来,船泊在岸边。江面上立着鲜嫩的雾,还没有一粒灰尘来搅拌它,它正经受着世间第一缕风,等待即将出世的太阳。江面能寂静到这种程度吗?——寂静到无,我们平时称之为声音的东西不存在了。俄罗斯许多作家善于描写这种寂静,写出声音之外的声音,比如《林中水滴》的作者,比如《猎人笔记》的作者,具有超凡的听觉和感觉,我是那么惊羡他们的描述。现在我终于也听到那种声音了——关于无的声音。开始,我们忙着拍照片,但很快就收起了相机。我们自己也觉得泄气,美好是转瞬即逝的,即使看到了也拍不下来,即使感受到了也描绘不下来,美好属于特定的时间、心境、神灵。我想起了在美好与巨大面前人们本能地表现出的姿势——有的喜欢站着,有的喜欢蹲下,我则干脆喜欢躺下来。我有许多躺着的风景照片,那是足以击倒魂魄的风景,彻底的亲近,触肤之亲,打破了日常生活中温馨的冷漠。在黑龙江边生活的时候,我很少注意雾,我只注意山峰、木排、舰艇,这些强硬、耸峙的存在物。今天早晨,我彻底地被江上的雾迷住了。我安顿下来久久注视一动不动的它们,我像是要从注视中拢清自己的过去并且去理解、谅解它,我正一步步走近它,我几乎能从雾中见到那双眼睛了。这便是温和的底蕴,当初我为这条江所吸引,满世界跑一圈之后才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温和的存在。也许我已经到了对激烈和外化进行反叛的年龄了?一颗平和善良又倾向于你的心,这才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慰藉。也许早年它曾出现,但那时我不懂得需要,当它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心已伤痕累累。它并未远离我,就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有风的时候,掀起浪花,在我的年龄和经历上重叠,使我的日子出现弹性,不那么容易风干易折。我真想就永远地坐下来,不再为航行操心,不再为到站操心,不再为大事操心。所有大事情都与我无关了。我惦念的是小事,那些能提醒你活着,充满情趣的小事,它能把你的心烫平。谁说过,有两种事情对人的一生影响最大,一种是无比重要的大事,一种是毫不要紧的小事。为了所谓大事,我浪迹天涯多少年,剩下的时间,请让我与怡和易感的小事在一起。也就是和爱在一起。我纵然长生百年,恐怕也走不出这雾的迷蒙混沌。我大约在雾里静候了三十分钟。这期间,时间生成又消失了,三十年一晃而过。女人初生和寻求归宿的愿望也一闪即逝。雾渐渐薄下去,矮下去,太阳在江面上露出一线的时候,特别不像司空见惯的那个。过去我也多次注意太阳的升落,青春激情升降几次以后,我就不那么激动了。我以一个写作者的心态去观看日出,顶多再加上游客的好奇。如果说这次日出有特别之处,那是因为老陈。就在太阳即将脱离江面的刹那,他正站在岸上,目视朝阳,阔亮地唱起“东方红”——重金属的敲击,腾空出世。他旁若无人,表情庄严。这位年过半百的人虔诚如同太阳牧童,把太阳喊来是他的神圣职责。我回头一看,太阳已经高高跃上天空。写黑龙江,会有许多难忘的情景浮现。我们到达呼玛之前,夜间的船上,看到的、听到的像是一次美丽——虚假——真实之间的轮回。在生活中,我们相信那么多假的,不是智商问题,而是我们不愿错过一次真的。夜深了,我来到寂静的后甲板,光亮透彻着澄蓝。宽阔的江面上没有第二只船。初始的苍茫让人的眼睛热辣辣的。一轮十五或十六的月亮悬在石砬子上方千古不动。只有在这时,人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在嘈杂的世间受到多大程度的磨损,也只有在这时,人才能长长呼出一口气,产生一种天地之间的感觉。并不遥远的岸边似有渔火闪过,它告诉夜航人这里有人正在生活。一代一代的文人情人,为了互相的纪念和抚慰,留下一些什么在山水之间。看到自然界的美好,不去遐想、怀念,就像对不起谁了,感情无法复原到最初的单纯。寻找什么呢?寻找陈旧,寻找活着爱着的依据。其实,最适合待在山水之间,也最理解山水的是那些江边垂钓者。他们不提问不寻找,只把触觉随同渔竿伸向水中,与自然之间找到灵肉沟通,一个身体与庞大的自然群,是那么和谐,所以他们总能让我们这些匆匆过客投去羡慕的目光。进入绝佳境界了。江面上的船与船上的人与人上方的高天之月,它不是为一次航行而备,而是为一颗心而备。一次航行就是一生,是对生活杂质的删简剔除。当生命不存在的时候,它也就不存在了。那轮月被我的目光泡涨了。能用眼泪表达心情的动物是多么高贵。余秋雨先生站在我的上方,舵楼顶端,更接近月和天的地方。他曾经在文章里出色地表现过水月苍茫的心情。那颗头颅仰望着。两颗同样仰望江月的头颅显然并不相同。他更纯情于他的表现,而我的表现世界则杂草丛生。是感情作祟,一己的而非历史的感情。这一次航行与下一次航行将隔多少时间?苏轼和余秋雨相隔多少时间?这个想法和那个想法之间呢?江月消解了最后的问语,面对恒久,我无言以对,只能尽量延长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回来后,我把夜航的事在电话中告诉女友。我无论如何表达不清那种感觉。女友打断我的语无伦次:“你说了那么多词儿,什么宁静啊寂寥啊,你们文人总以为把好多词放在一起意思就深刻了。我猜当时的情景一定非常简单,你和甲板在一起,牢牢地和甲板在一起,而和船上的人却非常远,远到一旦发生什么都不能互相救助……”我的女友虽未亲临那夜,但我想她离美或更近些。自然离我也并不远,只是杂音和模棱两可的形象挡住了我的视线。对了,还有一点,我老是想表述,对自然的表述只能使你远离自然。情感黑龙江,情感的到来是一个缓慢又倏忽的过程。二十岁的那年我自然地来到这里,五年之后又必然地离去。我的身体独行着,独行了许多年,希望和尽头变得更加遥不可及。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太阳照着每天照着的一切,事情发生了变化。一只船,从一个古城开往另一个曾经是古城的地方,在船上,人与人之间进行一场关于长篇小说的交谈。江水无一遗漏地听去了谈话内容。谈话是一种比江水更有效的机制,时空混杂了,时间并不是一味前行的,有时它徘徊、打转,足够感情跳下水又爬上岸,成了人体之外的第三个存在,足够人回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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